我荐 | 丘东平：慢一点悔改也好

书店的二层楼上的写字间里，一些杂志的编辑者和发行员们正苦苦地工作着。他们勤勉，卖力，──并且带有渐渐地给养成了的气习，对于许多外来的事的谈论是极端的减少，──不，他们彼此之间就不愿意多所声张，语言简直成了一种极为幼稚而且浮躁的东西。在营业部那里，不时的响着拨算盘的声音，编辑部那边是使用红蓝墨水的钢笔尖在纸上奔跑，而收发处──当然，罗特所用的剪子，……煤炉里的烈焰使空气变成非常的干燥，这干燥的空气又叫人暗暗地在喉咙里唤起了初期肺病的感觉而咳嗽着，罗特的剪子是响得更其勤勉的，上午八点，他最早到了这里，坐下来，拿起剪子，又轻微地叹息着，一只手按了按那高高地堆在办事桌上的刚才收到的邮件──航空，快信，挂号，平寄，印刷品等等，分开了许多的门类，然后，那剪子苦苦地屈曲着腿儿，一味儿只是剪──剪──剪个不休，这之间，坐在罗特的对面的黄热视先生，一个忠实，诚恳，并不十分地露出恶意的编辑者，在那圆而大的脑壳上，稀疏地──像晒麦粉丝一样排列着几根头发，翻白着又巨粗又鲁钝的眼膜，逃避了一切的骚扰，不时的用一种凶恶又憎恨的表情看着对面的罗特，仿佛罗特那短小又可怜的影子的存在，对于一种琐琐屑屑的灵感的结集是毫无益处的一样。而当罗特发见了那邮件里的或种弊端，──如像原稿上附写着，这里付足邮票二分，以备退稿，其实就是捣毁了整个信封也见不着邮票的踪迹，因之起了一种小小的诬陷，这诬陷要乘着一种近于神经衰弱或其他更有理由的东西对罗特的洁净的人格加以逆袭。并且，罗特又不能不按照规矩，从容不迫地加以声明的时候，黄热视先生就毫不顾忌地破格地大笑起来了。这大笑，打破了虚伪的静寂，又在接着上来的静寂中涂上了一重虚伪。而外面的大马路上的繁杂喧腾的音响，对于这里的一些人类的脆弱的活动情形却从也未曾加以半点的阻害。……

罗特遵循着活动的常规，就中也学得了一些新的东西──那是比之做错了又悔改，做错了又悔改这一类的事还要新得多的吧。他动着那整日里不离手的剪子，这剪子和算盘，钢笔尖一齐的响着，而整个的写字间里的时间是过得更其严肃而且整练，犹如一篇最简洁，最不浪费笔墨的小说的进展一样，继续地静寂下去，几乎要把所有一切的语言都加以省略。

罗特，他是真的发见了许多新的事物──当他放下了剪子，正要着手于那些从外间寄来的原稿的登记的时候，他是常常为这些新的事物所吸引的，他曾经从附于原稿上的通讯中发见了不少的投稿者的诡谲和可怜，在那样的信上他们是利用了所有一切的鬼计来使编辑者和他们接近，甚至还要给编辑者预备好别的更巧妙的圈套，他们的用意的阴险几乎是出之意外的，而结果，凡是经编辑者挑选过而发表出来的文章都是这种阴险的狡计的成功，高尔基要说“外省”①报纸的编辑者为愚笨浅学所蒙蔽而看错了他的作品──就是忽视了他的作品的劣点，并且误认他的作品有着这样的优点而把它发表出来的意思──是无可如何的。为了这一点，罗特有一天（是一个有着极多的闲暇的礼拜天）在书店里碰见了高荣如先生的时候，就破格地作了一回──但是，极为简短的谈论。

①指《高加索报》、《伏尔加消息报》及《俄罗斯杂志》之类，即高尔基的初期作品的登载地。

那良善的另一位编辑者──高荣如先生一样地保持着善用脑子和笔墨者的原有的静默，但是他喜欢作着一种极轻微的笑，并且深深地吸着烟卷，只管忽促地──这边那边的找寻着可以撒下一点儿烟灰的地方，这其间，他既然觉察了罗特那孩子的发言的锐敏和精警，就作为这一次的闲谈已经有了结论似的，一下子又忽促地走开去了，──而罗特对于他的考察，是比他自己对于罗特的考察还要来得深入的，罗特的锐敏的神经扩展到了更加旷远的地方，犹如一幅阔大的蜘蛛网，在对于一种猎物的受取中甚至起着最细微的颤动。

到了另外的一天，为了一个杂志的编辑室的迁移，这书店的严肃的写字间里受了局部的骚动。罗特那孩子被使唤着整理报纸，包裹书物，收拾文具以及好几个藏设图书的木橱等等，做完了许多比平日所有的更加碎屑的事务，于是押着那搬场的汽车到新的地方去。

他下了汽车，和别的工人一齐卸完了汽车上的东西，呆然地站立在黄热视先生的身边，听着黄热视先生的别种的吩咐，──而黄热视先生正想要使唤罗特再去办理一些别的什么事务的时候，他总是转回头把面孔对着那和他同来的营业部（一位姓蔡的家伙），继续着他们原有的说话，他们这样的又忙碌又紧张的谈论几乎是打破纪录的，但是罗特已经懂得了他的意思了，他是叫罗特应该快一点到高荣如先生的那边，去帮助高荣如先生把家里所有的书籍都搬来这新的办事地点，他们要集合各人所有的书籍，为他们的编辑部附设一个小小的图书馆。

罗特那孩子到高荣如先生那边去了。──他见了高荣如先生，说明了他自己要做的事务，但是高荣如先生把那些什么事务都丢开不管，却客气地，恳切地叫罗特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去，又吩咐娘姨斟给他一杯热茶。他变得比前更加和蔼。他热烈地询问着罗特的一些过去的来历。──这时候，他就深深地感动了；他所给与罗特的不但是一种诚挚的友谊的逊让和尊重，并且故意的落在罗特的后面，让罗特用一种更率真更勇敢的态度带领着他走，而罗特──他是显得格外的锐敏而且聪明，他所说的话句和音节，都有着一种新的奇特的格调：他爽快地报复了那写字间里的沉默和虚伪，滔滔不绝的述说着，解释着，用声音，用手，并且用了整个脸部的适当的表情，两只小小的眼睛要对着那不可知的一切下以断语就不能不有所发问，而他所有一切的发问都是和混在沉着的议论中，──他对于一切都已经透切地加以领解了，那是这样的明确而且洁净，使高荣如先生的慈和的表情由感动而现出惊讶，他惊讶他所接待的也许是一个雏形的小说家，不然就是一个未来的诗人。

罗特的畅舒的谈话显然已经延搁了工作的时间，当这谈话还未终止，罗特就突然地表示有点懊悔了，但是高荣如先生对待他的态度是另外的一种。

──“罗特先生”，他说；“请你还是回到书店里去办你的事吧，我这边的事是用不着你来动手的，是的呀，我早已经雇定了两架老虎车，两个老虎车夫和我家里原有的一个工人，就足够把我这一点书籍搬走了”。──罗特频频的对他鞠躬，点头，他也同样尊敬地从楼上送罗特走出了他的门口。

罗特回到了新搬来的地点，──这里的纷乱，怪异的情景吸引了许多女人，孩子以及一些吃闲饭的巡街勇们在围观着，罗特把刚才从高荣如先生那边带了回来的超越，洁净的情绪抛绝得干干净净，立即又隐身在许许多多的事务的忙乱中，──但是黄热视先生发见了他的影子；黄热视先生查问了他的事，并且严峻地责骂了他一顿。罗特对于高荣如先生怎样叫他回来的事是没有法子解释清楚的，这时候，第二架到来的搬场汽车正在门口卸货，声音更加嘈杂，而那营业部的姓蔡的家伙还没有离开，那热烈的谈话还在继续着，──罗特那孩子只好又走到高荣如先生那边去。

──“高先生”，他不安地几乎是作着请求的音调说；“你不要阻止我的工作吧，我还是来帮助你搬那些书，……”

高荣如先生微笑地回答着。

──“不必的呀，你回书店里去好了，为什么又回转来呢？这里的一些书籍都已经包扎好了，……”

但是他突然地感到了一种怪异，他看见罗特那孩子竟然动手去搬动那些包扎好了的书籍。

“喔，罗先生，请你住手吧，那些都是洋装的书，很重，你是搬不动的，……放下来吧！”他甚至自己动手，把罗特双手捧着──叠得和下巴那么高的书，一包一包的拿了下来。

罗特的手上虽然觉得很吃力，却已经很快的把手上捧着的书都带到楼下去了，高荣如先生为了要把他手上的书拿下来，竟然在楼梯口和他撞磕起来，几乎要跌倒下去，罗特，为了那些洋装书确实很重，当他从那梯级踏下去的时候也显得有点颠簸。

现在，一个老虎车夫和一个工人都跑到楼上来了，罗特的不适当而且过甚的事却还在继续着，他第二次把好几包书都叠好了，正准备着伸手去捧上来，这时候，他的手就不免要微微地颤抖起来了，他瞧见高荣如先生的慈和的脸孔加上了一重隐潜的忧郁，──一种嫌恶而形成这种嫌恶的，是深深地污辱了一个青年的洁净的人格的丑野的行动──对于严正的长者的无须有的阿谄，……

罗特于是脸红了，他的手松弛下来，双眼逡循地逃避着从窗口放进来的刺射着的光亮，而心里是──仿佛被奸污的处女一样的羞辱了，惶乱了。

他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那辛辣地规范着他的房子的门口，──但是他再也不立即回到黄热视先生那边去，他偷偷地到别的马路上去闲逛了一个钟头之久，等到回来了的时候，那新的地点的许多办事桌和书橱都已经布置好了，──从高荣如先生那边搬来的书籍正堆在二楼上的另一间预备作图书馆用的房子里，再等一会就可以按照着编好的次序排列在书架上，而罗特的工作正有了新的决定，黄热视那先生对于他大约也感觉着一般的爱好，他也许觉得罗特那孩子这次所做的事是相当地敏捷的，所以，从此以后，罗特就被任为那小小的图书馆的管理员。

罗特，他对于这样的蒙着眼睛做过了的事并不是不想悔改的，那一天的晚上，他就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高荣如先生，但是这封长信到底怎样的写是无从知道的，他没有把它寄发，而且过了一会就撕去了。对于这一次的事，他所受到的激刺是有点复什的，当他为了这件事而深深地感觉着痛苦的时候，别的另一种顽强的心理总是这样的对他怂恿着。

──慢一点悔改也好！

（原载《文学从报》创刊号，1936）

选自《丘东平作品全集》，张业松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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